邱彥瑜 關學琛 / 台北報導
台北律師公會與前大法官許玉秀籌辦的模擬憲法法庭,昨天持續就「死刑是否違憲」進行辯論。兩名犯罪被害人家屬,分別代表正反兩方出庭,就切身經驗,導出對於現階段應否廢除死刑的不同結論。
虐童案被害人王昊的姑姑王薇君指出,國家長期忽視被害家屬,現階段廢除死刑只會加深對立;外婆因搶劫遇害的律師李宣毅卻認為,死刑並不能找出犯罪的原因,只會讓國家「執著於殺掉墮落的天使,而不在乎誘惑犯罪的撒旦」。
王薇君的2歲侄子王昊遭虐待死亡。她近年來投入兒童保護、也協助被害者家屬,卻發現被害家屬得不到國家足夠的關懷。即便有《犯罪被害人保護法》,執行者卻常缺乏同理心、不夠專業,導致二度傷害。她在此次模擬憲法法庭,以相對機關推薦的法庭之友身分發言。
王薇君表示曾與廢死聯盟對話,但認為廢死是太遙遠的理想。她認為刑罰仍必須扮演教育社會大眾的角色,並擔憂廢死與被害家屬兩方若繼續對立,「國家其實很開心」,可以逃避該盡的責任。「國家沒有積極保護手無寸鐵的幼兒,是不是才是真的違憲呢?」王薇君數度哽咽,講出對國家的失望。
釋憲聲請方的訴訟代理人李宣毅律師,則在最後陳述時上台,娓娓道出外婆因搶劫遇害後的心路歷程。案發時李宣毅就讀高中,眼見母親崩潰,開始尋求法律知識,盼望知道犯罪的真相、理由。「是什麼環節讓他跟社會脫節?跟我們脫節?」犯人始終沒有找到,但他開始猜想被害人的生活樣貌:是否職場不順、與家人關係不好、走投無路,或只是想拿點錢花花?
最終,李宣毅認為,每個犯人都是社會中的一份子,也都曾是純潔的天使,卻被撒旦誘惑而墮落。他以釋憲案主角湯申(湯英伸)為例:身為原住民,遭到雇主壓迫、歧視而憤怒殺人,「國家忽略湯申的憤怒,不反省對湯申的照顧多失敗,卻想要殺掉他掩飾過錯。」湯申案已過去將近30年,但是否有人研究北捷無差別殺人犯鄭捷為什麼墮落?「我要的復仇,是幹掉那個撒旦。但國家對追尋撒旦這件事並不在意,這就是你要的正義嗎?」
反廢死論:清算罪行 應報仍該存在
開南大學法律系教授鄭善印以鑑定人身分出庭。他認為,死刑的教育意義大過於降低犯罪率的可能。專長犯罪學的鄭善印,舉美國研究資料指出,實證資料無法證明人為措施(刑罰)是否能讓犯罪人變好,執行死刑也不會讓犯罪率降低;英國與法國資料也顯示,廢死之後殺人罪犯罪率也並未降低。但他強調,刑罰重點並不在於降低犯罪,而是要傳達「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鄭善印主張「應報論」的意義並非為了犯人未來的教化,而是清算已經犯下的罪行。
同為此次法庭鑑定人的律師岳珍則直言:「目前不需要廢死。」維持死刑沒有違反普世價值。她認為台灣司法「量刑謹慎」,被判死刑的都是窮凶惡極、極度反社會人格之人。他們剝奪別人的人性尊嚴,所以才用刑法271條制裁。而且死刑執行有相關法律規定,不論是麻醉或槍決,手段很人道,「不會比對加害人還要殘暴。」許多民眾也反對浪費稅金養這些人。岳珍更擔心,民眾看到重大刑犯出獄,生活將陷入恐懼之中。應該要讓一般人受害者有免於恐懼的自由。「強姦犯假釋出來都很恐怖,殺人魔出來怎麼辦?」
儘管歷次民調,司法人員反對廢除死刑的比率甚至高於大眾,但分別獲邀擔任此次模擬憲法法庭最高法院機關代表、鑑定人的兩名現職法官,黃瑞華、錢建榮,都表達對於死刑的戒慎恐懼。
作為曾經有過死刑判決經驗的法官,黃瑞華說,儘管很掙扎,但仍判下去的理由,首先是因為當時社會還沒有足夠的檢討,而法官來自於社會,會忘記去做反省;況且,大法官目前為止沒有說死刑違憲,法官必須忠誠適用法律。當然,有些犯人的罪行實在太可怕也是原因。但她也質疑,不只是被害人、整個社會包括法官,多半只關心被告是否與社會永久隔離、根本不在意監獄是否可以教化被告。
目前擔任最高法院法官的黃瑞華強調,在法律仍有死刑的狀態下,法官判決死刑與否,並不是輕鬆說說,真正面對一個人,其實很難做出決定。黃瑞華回憶自己審理「林清岳弒親案」的掙扎經驗,提到林清岳生活長期放蕩、殺害父母手段兇殘,案件震驚社會;但法庭中的林清岳低著頭、看起來相當痛苦。她揣想自己若是林清岳,即使回到社會上,想必也活不下去。當她以此詢問林清岳,林清岳也搖搖頭表示活不下去。不過,黃瑞華強調,並非以判決死刑幫林清岳尋求解脫,因為死刑是一種懲罰,也強調在仍未廢死的情況下,無法保證不會再做出死刑判決。
黃瑞華說,民意將死刑跟正義、公益、良知連結在一起,重視應報、懲罰,完全忽略犯人的教化跟他們回歸社會的可能,與台灣法律標榜「不要應報主義」、「讓受刑人改過向上」相較,大幅落後。進一步來說,她認為死刑存廢的關鍵其實是政治因素。在歷史上,國家披著合法外衣侵害人民性命的事不在少數,像是希特勒大屠殺;即使在台灣,不遠的20年前,仍有「刑法100條」的存在,思想犯、叛亂罪等可以被判死刑。換句話說,司法權若沒有同理心,也可能成為幫兇。
桃園地方法院法官錢建榮指出,在他的認知當中,死刑不是一種刑罰、死刑制度除了荒謬還是荒謬。自2001至2013年的數據,無期徒刑、有期徒刑者假釋後再犯暴力犯罪率僅分別為2%、3.2%,也都沒有再犯殺人案。死刑對錢建榮來說,不是刑罰,而是報復,甚至波及死囚家屬。法官生涯16年,審理過20件殺人案,他表示無法判斷一個人是否毫無悔改、教化可能,也自認沒遇過最邪惡、最該死的人。
「如果你越不了解死刑,你就越支持死刑;越瞭解其中環節,就會越支持廢除死刑。」
牛津大學刑事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Mai Sato這麼說。跟台灣一樣,日本也有高民意支持死刑,但Sato認為民意調查本身大有問題。
以日本死刑民調為例,許多問題都有引導性質,像是:「死刑在某些情況下不可避免,那你是否認為需要死刑?」「你支持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廢除死刑嗎?」
Sato認為這都在引導民眾傾向保留死刑。此外,年輕族群的回答率不高,但高齡者卻多有問必答,導致抽樣偏誤。
Sato認為民意仍然非常重要,但必須讓民眾接觸更多的資訊,像是死刑的國際趨勢、執行方法、實際執行數據等。除了看見支持或反對的數字,也應該深入了解背後的動機。
常跟廢死連在一起的,還有冤獄。由聲請方推薦的法庭之友,冤獄平反協會代表羅士翔,舉出三個已判死刑、等待執行的案例:徐偉展案(有刑求疑慮的筆錄、偵訊完後身體有傷)、沈鴻霖案(錯誤科學證據)、謝志宏案(不正當訊問、訊問錄音消失),質疑死刑的風險。
羅士翔認為,是不是冤案,並不是任何一個人隨便說了算;然而這些案例的審理跟證據都存有重大瑕疵,應該趁還有機會的時候,給這些人聲請鑑定、重審的機會,一旦執行死刑,失序的國家則無法被治癒。
顧立雄:我們只是比較幸運
兩造最終陳述,聲請釋憲方的律師顧立雄憶起他曾救援過的死囚,有成功的案例像是蘇建和、還在救援中的例如邱和順,也有失敗已經被執行的劉炎國。他說,當我們用面對面的近距離去了解一個人所有的一切、然後必須正視對方告訴對方必須死,他認為他永遠也做不到、也不相信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可以斷然告訴自己:有一個人沒有教化的可能性、必須從群體當中排除。
「也許我們只是比較幸運,沒有遇到一個吸毒的父親、來自於貧窮的家庭,比較幸運是人生的勝利組。」顧立雄說,其實每個人都是在薄冰上面,我們只是運氣比較好沒有掉下去,有些人不幸踩到薄冰上掉了下去。「對一個掉下去的人,你跟他說,你應該被終結、從我們的群體中被徹底剔除,對我來說,這就是侵犯了他們的人性尊嚴。」
范世琦:死刑嚇阻作用仍在
關係機關的訴訟代理人范世琦,播放一段對岸中國一名成年人反覆踩踏四歲女童的影片,毫無掩飾的凌虐行徑讓現場靜默。
范世琦認為,被害人與國民的情感都應該受到重視。他也從程序上質疑,如果要討論廢除死刑,應該廣邀各界人士辯論、甚至訴諸公投。
范世琦認為現行法律的缺陷,包括冤案、量刑制度模糊不清等等,都可努力解決;但從鄭捷上訴求不死看來,死刑的嚇阻作用仍然存在。
「這真是一場好人與好人的戰爭。」模擬憲法庭庭長,律師羅秉成在言詞辯論結束時說,正反兩方都重視人性,但卻有截然不同的主張。九位大法官將進行討論,5月26日上午10點將對「死刑是否違憲」做出宣判。
TOP 回頂端
上一篇 | 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