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幾分討論禁忌的空間 常玉慧

觀賞了幾集將在十月初播出的「死神少女」偶像劇,似乎跌回自己的青少年時代,發覺那時身邊發生的師生戀、自殺、早熟的性事、同性戀、校園霸凌…竟然同樣在新世代身上輪迴,不同的是公視的導演和編劇把這些事件,用「死神少女到世間渡眾生」的劇情絲線,巧妙串聯在螢光幕前鮮活上映。暗示人生就是一道又一道關卡,至於過不過得去?端在面臨挫折時懂得如何解題和求救。


人生僅僅一回的青春歲月,正因為身心未臻成熟,常受風暴冶煉,有高度可能與死亡擦身而過,甚至就誤入死亡陷阱,其過程在青少年內心所形成的煎熬,也許是所謂的成人無法體會的。仔細思量,跳樓、自殺、師生戀、不倫,不正是一道又一道青春人生的關卡和試驗?可怖的是種種關卡所發生的高中校園背景,正可用劇中令人感慨的一句話帶過:「功課好,師長就看不到品德不好了!」彰顯第一線教學現場重學業而輕品德的事實。

從【死神少女】看青少年的奇幻世界 精神科醫生王浩威

對我們的孩子而言,他們所處的真實世界究竟是怎樣的樣貌呢?這個問題乍聽也許是有些突兀。對大人們來說,真實世界不就只有大家都看到的那麼唯一的共同現象嗎?如果我們要問「他們所處的」真實世界,不也就暗示有另一個真實世界,甚至是存在許多不同的世界嗎?


的確,兩者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對許多孩子們來說,甚至對少數已經長大的大人來說,他們所處的世界是跟一般(大人)的世界如此不同,以至於很難跟朋友或大人們解釋。


經常,跟青少年的交談,就是進入他們所處世界的過程。


我自己工作室坐東朝西,有一扇可以遠眺高處的落地窗。每天工作完畢,一天的陽光也逐漸結束。有時,特別是颱風或其它奇異的氣象前夕,臨晚的餘暉就會顯得氣象萬千。


有一位中學輟學的青少年,因為我和父母的談話而一旁沉默許久之後,忽然指向窗外燦爛的雲彩,看著媽媽說:「你看,艾爾利克兄弟出現了。」可以想見,正急切地訴說他們種種困難的父母,忽然被這一句聽不懂的話打斷,簡直要抓狂了。我剛好因為之前一位大學生個案的推薦而翻過他所指的是那一本漫畫,心想又降臨一場父子戰爭,急急插嘴說:「是呀,《鋼之煉金術》太厲害了。」


動漫也好,電玩也好,這些奇幻故事在大人眼中也許只是虛構的故事,但在孩子們的眼中呢?身為大人的我們,譬如我自己,因為經常與青少年工作的緣故,一路從《七龍珠》、《JoJo歷險記》一直看到《鋼之煉金術》。小時候我家就是漫畫店,向來也就愛看漫畫。這些新潮的漫畫,也許有一些理解,一些樂趣,但更主要是為了瞭解青少年的世界。然而,就算如此,我們大人還是活在這些想像之外。


我們大人是在這些想像之外的人,自然就很容易將這些想像排除在真實世界之外而不去干擾到自己的日常生活。然而,如果我們也和孩子們一樣,是生活在想像之內的呢?或者,是生活在想像和真實之間,也就是在兩者之間可以自由來去的世界呢?


從小孩還在襁褓,只是喃喃學語的階段,做為父母的我們,就急切地開始跟它們拿著繪本說故事。小孩慢慢長大,先是對圖片的色彩形象有興趣,漸漸地對大人敘說的故事也可以在語言層面互動了。身為父母的我們,知道說故事的重點不在書上文字所記錄的死文字,而是這些圖像或文字情節帶出來的孩子們的想像力。於是,雖然書上都清楚整個故事了,但我們還是會問小孩說:「怎麼辦怎麼辦,大野狼就快追上小紅帽了?」也許小孩會說:「小紅帽飛起來了,她的帽子伸出大大的翅膀了。」身為父母的我們,知道小孩十分進入故事情節,他們的想像力開始啟動了。就這樣,就算是每天講同一本繪本故事書,小孩子的想像力(如果我們父母允許)還是會每天都改寫出不同的故事來。


小時候,孩子們聽我們講故事(或用他們的想像力說故事給我們聽);長大以後,孩子們開始找到自己的故事來源,也許是動畫漫畫,也許是網路提供的其它許多素材。他們是在這些充滿想像力的世界中長大。 我們大人是為了瞭解他們而去看他們的世界,包括動漫等等,是一種在這些世界之外的觀看之道;而他們是在這一切當中長大,是活在這些世界之內的。 到底那一個世界比較真實?理性的世界就比想像的世界真實嗎?


也許許多大人會堅信理性或客觀存在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但許多孩子們的生活裡卻不是如此,甚至,有一些心理學家或哲學家也不認為如此。 我可以舉出一大串的哲學家或心理學家,從叔本華、佛洛依德、拉崗、到溫尼科特,他們都會贊成:和我們的情感互動在一起的世界才是相對較真實的世界。 這些年來,皮克斯出品的動畫片,逐漸取代過去稱霸半世紀的迪士尼卡通。有許多評論者就指出,美國卡通片從迪士尼時代到皮克斯時代最大的不同就是:迪士尼是的卡通,像《白雪公主》這類的,是在小孩觸及不到的世界;皮克斯的卡通都是發生在小孩的生活世界中,也許是他們朝夕相處的玩具(譬如《玩具總動員》,甚至不得不清除童年玩具的大學階段了),也許是平常的例行作息(譬如《怪獸電力公司》總是在我們每天要發生的上床闔眼入睡的經驗裡)。遙遠的(也就是和現實不相干的)公主與王子固然是浪漫而叫人憧憬的,但發生在現實和想像之際的這些真實經驗卻能夠帶動我們更多的情感。


回到我治療室那位看見艾爾利克兄弟的中學生吧,他是拒學行為而被父母帶來求醫的。所謂的拒學行為(school refusal behavior)是一個青少年問題的新現象,過去有所謂的逃學(truancy),是指翹課到外面更有趣的世界,也就是一般所講的非行少年。拒學行為雖然也是在學校曠課或缺席,但大部分的他們卻也只退縮在自己的家裡、自己的房間。這現象的原因有許多需要慢慢解釋的;但其中主要的一點是:他們對外在世界,特別是學校,可能是感到焦慮和不安,甚至是恐懼的。


同樣的外在世界,譬如學校,在我們大人的眼中不過是一座學校,一群吵吵鬧鬧的學生,頂多再加上或許親切或許嚴厲的師長。這是大人以為的真實世界。


然而,對孩子們而言呢,這座學校(或這個世界)的真實存在又是怎樣的呢?特別是那些不得不拒學孩子?


在診間,當這些充滿恐懼的少年少女慢慢相信眼前這位大人治療師是了解他所處的世界後,他們才敢放心開始描述他真實感受的那一所學校。曾經,一位剛考上大安高工的少年就曾告訴我,他在新生訓練那一天,才走到復興南路的紅磚人行道,就感覺周邊穿著相同制服的人們,每一個人似乎都在看著他,好像他的步伐怪怪的,他的制服有問題。隨著走近門口,學校裡傳來的同年紀尖叫哄笑聲,似乎是針對著他的,一波一波的驚慌,最後又轉頭回家。


另一位經常被女同學們嘲笑、甚至被勒索過的女生,她說自己在學校裡從來就沒辦法放鬆,因為不知道哪一個同學才是真正友善的。每天傍晚踏出校門,她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自己整個身體才終於能夠稍稍鬆下來。她說,好像是在看鬼片,瞪著螢幕擔心每一刻都有可能冒出鬼來,於是一直緊張繃著;可是鬼片最多才兩個小時,上學卻是每天要熬十個小時。


大人的真實世界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世界,但是他們的呢?客觀存在的那一個世界,是不曾稍稍提及這些情緒的,不論是喜悅或恐懼的情緒。如果是這樣,孩子們的真實世界又應該是怎樣去重現的呢? 最近我看到公視的一個新節目《死神少女》,周美玲導演。演員的演技也許是有些生澀,角色的塑造還算頗有特色的。但更有意思的是,整個影集將動漫作品裡的奇幻情境和我們目前真實的校園生活結合起來了。


描述台灣校園的電影或電視過去就有不少,《危險心靈》就是一片傑出的作品。只是,這部易智言導演,由侯文詠原著改編的電視影集,也許基本的焦點是在學校制度,是在學校與學生之間的張力關係,也就比較接近一個客觀世界的描述。在我們生活裡,客觀的描述當然是重要的,特別是討論有關社會制度的公共議題時,我們觀看一切現象的方式自然而然會像逐漸拉開的鏡頭一樣,希望保持距離而看到更廣的面向。


只是,當我們想要描述個別的學生在日常生活中每一分每一秒的感受時,又該如何去呈現呢? 在《死神少女》裡,導演周美玲採取了一個極富創意的方式。這方式是極貼近真實的感受,但也是極危險的。所謂極危險的是:這部片子因此要去碰觸一些社會禁忌的或敏感的問題,包括死亡,包括暴力,也包括慾望。這些都是大人們不願小孩(即使是到大學生的年紀了)接觸的,以為隔離開來就O.K.了。然而,對青少年以上的孩子而言,特別是不再以考試為生活唯一目標的學生生活,這些主題明明就是每天活生生在校園中聽見或看到的真實。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關於校園霸凌問題(bully)的討論上。 這些年來,所謂霸凌,也就是強欺弱的現象,越來越受到重視。只是,大部分的討論只是集中在學校制度、老師的責任、或被害者的描述,是許多客觀現象的描述,然而,霸凌是一種文化,一種相信權力而不懂尊重的強欺弱文化。在我們校園裡,這是每一個學生都沈浸其中的,並不是只有那些辨識出來的受害者才遭遇到的。他們不會去思考這制度是怎麼回事,也沒想到要去瞭解為何某人要欺負某人。他們只知道要保護自己小心被欺負了,甚至是如何成為強者─不止不會被欺負,必要時還可以經由欺負別人來確定自己的安全。只是,這樣的心境,日常生活裡的一般心情,可有大人們真正看到?


許多孩子們會喜愛奇幻小說或日本式的動漫,就是因為在這些被大人們視為「次文化」的作品裡,他們才可以找到自己真實生活裡的恐懼,以及在幻想中終於戰勝了這些困境的成就感。 《死神少女》恐怕是國內第一部從這個觀點來拍攝的電視影集,第一部這樣立場的作品。在主流的電視媒體裡,敢這樣去做也真的能做到,這是應該向整個製作團隊肯定的。 然而身為父母的大人們會擔心以這樣公開的方式來談論死亡和暴力的問題,是否會對孩子們有怎樣的暗示的效果?


關於這一點,父母們其實是可以放心的。一來就像前面所言,這些主題原本就在孩子們的生活世界裡。當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可以透過影片而提出來,同時攤開在孩子和父母面前,對孩子們反而不再是不可說的秘密,他們會覺得許久以來一直壓著自己的沉重包袱終於可以放下。二來,周導演的作品將感受的真實將以影像化後,影集本身帶有奇幻故事的風格,反而和客觀的世界適當地有所分別了。一般心智發展尚可的孩子們,自然也就不會和客觀的真實世界混在一起。


什麼是孩子們所處的真實世界?怎麼樣的客觀存在是跟我們的感情可以交融其中的?這其實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然而,關於這一個困難回答的問題,《死神少女》也好,那些乍看是奇異幻想的動漫作品也好,其實是回答了一部份,也可能是目前為止最好的描述。